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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華:我如何克服小說中的「心理描寫」?】
 
上週分享了一篇,余華談寫作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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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華:我如何克服小說中的「心理描寫」?】
 
上週分享了一篇,余華談寫作的文章的上半部,講了「怎麼坐下來寫」以及「怎麼寫對話」。
 
而這次要提到的,大概也是很多寫作者會遇到的問題,也就是「怎麼寫人物心理」。
 
一起來看看他的方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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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克服心理描寫 / 余華
 
我敘述裡的第三個障礙物,是心理描寫,對我來說這是最大的障礙。當我寫了一些短篇小說,又寫了一些中篇小說,開始寫長篇小說的時候,也就是我小說越寫越長,所寫的內容越來越豐富複雜的時候,我發現心理描寫是橫在前面的一道鴻溝,很難跨越過去。為什麼?當一個人物的內心是平靜的話,這樣的內心是可以描寫的,可是沒有必要去描寫的,沒有價值。當一個人物的內心兵荒馬亂的時候,是很值得去描寫,可是又不知道如何去描寫,用再多的語言,也無法把那種百感交集表達出來。當一個人物狂喜或者極度悲傷、極度驚恐之時,或者遇到什麼重大事件的時候,他的心理是什麼狀態,必須要表現出來,這是不能迴避的。當然很多作家在迴避,所以為什麼有些作家的作品,讓我們覺得敘述沒有問題,語言也很美,可是總在繞來繞去,一到應該衝過去的地方就繞開,很多作家遇到障礙物就繞開,這樣的作家大概占了90%以上,只有極少數的作家迎著障礙物上,還有的作家給自己製造障礙物,跨過了障礙以後往往會出現了不起的篇章。當時心理描寫對我來說是很大的障礙,我不知道該怎麼寫,每次寫到那個地方的時候就停下筆,不知道怎麼辦,那時候還年輕,如果不解決心理描寫這個難題,人物也好,故事也好,都達不到我想要的那種敘述的強度。
 
這時候我讀到了威廉·福克納的一個短篇小說叫《沃許》,威廉·福克納是繼川端康成和卡夫卡之後,我的第三個老師。《沃許》寫一個窮白人如何把一個富白人殺了,一個殺人者殺了人以後,他的內心應該是很激烈的,好在這是短篇小說,長篇小說你沒法去研究,看了前面忘了後面,看了後面忘了前面,短篇小說還是可以去研究,去分析的。我驚訝地讀到福克納用了近一頁紙來描寫剛剛殺完人的殺人者的心理,我當時就明白了,威廉·福克納的方式很簡單,當心理描寫應該出現的時候,他所做的是讓人物的心臟停止跳動,讓人物的眼睛睜開,全部是視覺,殺人者麻木地看著躺在地上的屍體,還有血在陽光下的泥土裡流淌,他剛剛生完孩子的女兒對他感到厭惡,以及外面的馬又是怎麼樣,他用非常麻木的方式,通過殺人者的眼睛呈現出來。當時我感到威廉·福克納把殺人者的內心狀態,表現得極其到位。但是我還不敢確定心理描寫是不是應該就是這樣,我再去讀記憶裡的一部心理描寫的巨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重新讀了一遍,有些部分讀了幾遍。拉斯科爾尼科夫把老太太殺死以後內心的驚恐,陀思妥耶夫斯基大概寫了好幾頁,我忘了多少頁,沒有一句是心理描寫,全是人物的各種動作來表達他的驚恐,剛剛躺下,立刻跳起來,感覺自己的袖管上可能有血跡,一看沒有,再躺下,接著又跳起來,又感覺到什麼地方出了問題。他殺人以後害怕被人發現的恐懼,一個一個的細節羅列出來,沒有一句稱得上是心理描寫。還有司湯達的《紅與黑》,當時我覺得這也是一部心理描寫的巨著,于連和德-瑞納夫人,還有他們之間的那種情感,重讀以後發現沒有那種所謂的心理描寫。然後我知道了,心理描寫是知識份子虛構出來的,來嚇唬我們這些寫小說的,害得我走了很長一段彎路。
 
這是我在80年代寫作時遇到最大的障礙,也是最後的障礙。這個障礙跨過去以後,寫作對我來說就變得不是那麼困難,我感覺到任何障礙都不可能再阻擋我了,剩下的就是一步一步往前走,就是如何去尋找敘述上更加準確、更加傳神的表達方式,把想要表達的充分表現出來。
 
當然敘述中的障礙物還有很多,在我過去的寫作中不斷出現過,在我將來的寫作中還會出現,以後要是有時間的話可以寫一本書,那是比較具體的例子,今天就不再多說。
 
最後我再說一下,就是障礙物對一個小說家敘述的重要性,偉大的作家永遠不會繞開障礙物,甚至給自己製造障礙物,我們過去有一句話「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偉大作家經常是有障礙要上,沒有障礙創造障礙也要上……司湯達把一場勾引寫得跟一場戰爭一樣激烈,這是一個偉大的作家,別的作家不會這樣去處理,但是偉大的作家都是這樣處理。所以我們讀到過的偉大的文學篇章,都是作家跨過了很大的障礙以後出來的。托爾斯泰對安娜·卡列尼娜最後自殺時候的描寫,可以說是文學史上激動人心的篇章,托爾斯泰即使簡單地寫下安娜·卡列尼娜的自殺情景也可以,因為敘述已經來到了結尾,前面的幾百頁已經無與倫比,最後弱一些也可以接受,但是托爾斯泰不會那麼做,如果他那麼做了,也不會寫出前面幾百頁的精彩,所以他在結尾的時候把安娜·卡列尼娜人生最後時刻的點點滴滴都描寫出來了,絕不迴避任何一個細節,而且每一個句子每一個段落都是極其精確有力。
 
20世紀也有不少這樣的作家,比如前不久去世的馬奎斯,你在他在敘述裡讀不到任何迴避的跡象。《百年孤獨》顯示了他對時間處理的卓越能力,你感覺有時候一生就是一天,一百年用20多萬字就解決掉,這是非常了不起的。馬奎斯去世時,有記者問我,他與巴爾扎克、托爾斯泰有什麼區別,我告訴那位記者,托爾斯泰從容不迫的敘述,看似寧靜實質氣勢磅礴且深入人心,這是別人不能跟他比的。我聽了巴赫的《馬太受難曲》以後,一直在尋找,文學作品中是不是也有這樣的作品,那麼的寧靜,那麼的無邊無際,同時又那麼的深入人心。後來我重讀《安娜·卡列尼娜》,感覺這是文學裡的《馬太受難曲》,雖然題材不一樣,音樂和小說也不一樣,但是敘述的力量,那種用寧靜又廣闊無邊的方式表現出來的力量是一樣的,所以我說這是托爾斯泰的唯一。巴爾扎克有一些荒誕的小說,也有現實主義的小說,你看他對人物的刻劃絲絲入扣,感覺他對筆下人物的刻劃像雕刻一樣,是一刀一刀刻出來的,極其精確,而且栩栩如生。我對那個記者說,從這個意義來說,所有偉大作家都是唯一的,馬奎斯對時間的處理是唯一的,我還沒有讀到哪部作品對時間的處理能夠和《百年孤獨》比肩,所以他們都有自己的唯一,才能成為一代又一代讀者不斷去閱讀的經典作家。
 
當然唯一的作家很多,僅僅俄羅斯文學就可以列出不少名字,托爾斯泰、陀思陀耶夫斯基、果戈理、契訶夫,就是蘇聯時期還有帕斯捷爾納克、布林加科夫,肖洛霍夫,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我讀了兩遍,四卷本的書讀了兩遍,這是什麼樣的吸引力。當年這本書在美國出版時因為太厚,蘭登書屋先出了第一和第二卷的合集,叫《頓河在靜靜流》,出版後很成功,又出版了第三和第四卷的合集,叫《頓河還在靜靜流》。雖然這部小說裡有不少缺陷,儘管如此,仍然無法抵銷這部作品的偉大,那些都是小毛病,可以忽略的小毛病。這部小說結束時故事還沒有結束,我覺得他在沒有結束的地方結尾了很了不起,我讀完後難過了很多天,一直在想以後怎麼樣了?真是頓河還在靜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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